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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嘉明齐乐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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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章 六 · 别离(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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队老师叫张嘉明,亲爱的弟弟。

张嘉明的脸阴沉得如炸鱼薯条店里油腻的地面,划不开摸不透。他见张嘉明抬头向他的方向看了一眼,嘴一张一合,叫他先走,自己还有事。

那副样子,田腾飞不得不从。

张嘉明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亚历山大。他到了伦敦过得一直不太顺畅,大问题没太多,小问题却不断。

他没找到想找的人,没做成想做的事,想说的话也没讲出口,胃的毛病愈演愈烈,之前用的药已经不大管用,他不得不靠止疼片撑着。

这种时候,往往会发生非常好或非常糟的事情。张嘉明自认运气很差,所以他一直有暴雨将至的预感。

只是他想不到这场雨还伴随着雷鸣、冰雹,倾泻而下。

亚历山大还是一贯那张脸,笑眯眯的,装作和他关系很好,问他最近在忙什么,拍什么片,有什么新作问世。

张嘉明一一作答,答案标准而机械。

亚历山大似乎没在意,接着问他齐乐天最近怎么样,是否适应国外生活。他还说齐乐天准备出国时下了好一番功夫,光是雅思备考的英语老师就请了好几个,申请的小作文他前后改了五六遍。

张嘉明总算听出不对,一改沉默,略带怒气地问亚历山大,如何知道齐乐天出国,又如何知道齐乐天的准备过程。

亚历山大见张嘉明一无所知,便坦白地把自己看望齐乐天发生的点滴都讲了,不过他选择性略过一些关于齐乐天病情的部分。那些是齐乐天的隐私,他没资格暴露给任何人。

他说齐乐天因为有个人左右他接戏而苦恼,因为私事左右了他的表演,因对自己的表演不自信而做出错误决定。他说齐乐天发现了自己作为演员的不足,所以希望成为更好的演员。

那时齐乐天走投无路,亚历山大坦白,所以自己才建议他出国进一步学习。

张嘉明右手攥紧拳头,骨节发白,左手搭在上面,像是要制止自己,与自己而搏斗。他阴沉地对亚历山大讲,如果他们不是在异国他乡在公共场所,他早就出手了。

张嘉明话落,受到“威胁”的亚历山大反而笑了出来。他像是了解了一切,靠在窗边点了支烟,猛吸一口,吐出一连串烟圈。

他悠闲自得的样子,惹得张嘉明无比火大,连问他到底打算说什么。

“我亲爱的小弟弟,齐乐天已经不打算做你的洋娃娃,你还把他当你的洋娃娃看?”

不消片刻,张嘉明理解了亚历山大的意思。他猜这些话对方也对齐乐天说过。那么要强的一个人,被人说是洋娃娃,怎能忍受。

“亚历山大,我告诉你。齐乐天不是什么洋娃娃,是一个优秀的专业的演员……”

“那你为什么要干涉他选片!”

“为什么?我为了他好。”

“对,你对他好,”亚历山大在空气里做了个双引号的姿势,“但他怎么想,他怎么做的,你看到了?他离开了。”

他离开了。这几个字像导火索,像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。张嘉明一步向前,拎起亚历山大的领子。亚历山大的学生已经从炸鱼薯条店里出来,见样子纷纷尖叫,也有人来劝架,甚至引来了警察。

对比起亚历山大的脸色,张嘉明显然更像疯了一样。警察正要盘问张嘉明,亚历山大连忙解释,那是他的弟弟,二人只是不小心为了一个人争吵起来。

尴尬的气氛瞬间被化解,甚至有人吹起了口哨,显然是打算看兄弟为一个人反目成仇的好戏。亚历山大连忙送走警察,也招呼了学生们,让众人在周围转,半个钟头后在大巴集合。他安定下所有人,才顾及到张嘉明。

张嘉明靠在墙上,脸上尽是愤怒和疑惑。亚历山大站在他对面,直视他,表情也没了先前的平和。

亚历山大猜,张嘉明或许怨他,或许在心中将他千刀万剐。即使再没有感情,朝夕相处的人离开,也难免不习惯。

毕竟推了齐乐天一把的人是自己。自己鼓动齐乐天走出一步,又一步,走得遥远,直到张嘉明摸不到。

向齐乐天提议时,亚历山大想,自己大概是心存私念,不止出于对齐乐天本人的考虑。

张嘉明拥有他所没有的一切,拥有可能属于他的机会,实现了他一直无法实现的梦想。因为他还没出生就被自己的生父抛弃,所以给了张嘉明机会。现在的张嘉明几部影片在握,有一位深爱他的优秀演员。

如果张嘉明愿意,他完全可以拥有幸福的人生。可以有事业,也有爱情。要问亚历山大是否愿与张嘉明交换人生,他一定说不愿。但他并不是没有想过,如果自己拥有这样的人生,会变得怎样,会做出怎样的选择。

眼前的人,居然一副颓丧模样,冷静消失殆尽,差点惹出更大事端。

作为一个导演,做出可能会影响影片进度的行为,几乎不合格。

亚历山大希望自己绝对不要变成现在张嘉明的样子。他非常生气。

他对张嘉明说:“嘉明,你把你自己圈在壳里,不让人进去不愿意出来,反而一味地指责别人,指责别人把你生活搞得更糟。

你人生中真的没有一丁点事物,可以让生活变好,而不是变糟?

你现在的人生,难道不是你自己的选择?你厌倦家庭厌倦爱情,你讨厌父亲和你的母亲作秀,让你童年充满不幸,这些都有人跟我讲过。

那你自己呢!何尝没有在做秀!你彬彬有礼,谦恭处世,不因为你是个老好人。你不是,你糟透了。你带着面具,你觉得那些人根本不值得你付出一丁点真情实感。你只在乎你的电影,因为那是你唯一可以逃避进去的世界,我说得对不对?

我问你,我亲爱的弟弟。

你这辈子最成功的一部作品,是不是叫张嘉明?”

人生如戏。

当张嘉明听亚历山大一字一句对他说出那些话,仿佛刺入吸血鬼额头中的银弹,埋进他心里。他以为自己置身于荒诞的舞台上,和亚历山大一起演一出戏。

起初张嘉明甚至分不清那些话的真伪,字字句句从左耳进,右耳出,又钻入他左耳,循环往复,愈发响亮。

他想说不是,他想说亚历山大每一个字都讲得不对。可是他张开嘴,却不知从何反驳起。

张嘉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人生,习惯了这样糟糕透顶的人生。他的双亲一直如此,和他睡过的每个人最终都和他分开,就连他的电影一度也不属于他。

而在他人生最低谷的时候,却出现了一个美丽的意外。

齐乐天不一样,从一开始对他来说就有点不同。他试着做了一些事,试着在影片结束之后接着对齐乐天好。他甚至试着抓紧对方。可不管他抓得多紧,齐乐天仍然如沙土一般,从他指缝间溜走了,过着他从没想过的、更美好的人生。

而这个机会,居然由他世间最不愿见到的一个人启发。

张嘉明半晌才挤出几个字:“我只想为他做点什么。”

“你做了什么?对齐乐天说他演不了一个角色?”

“他确实没办法演。他当时很糟糕,他本来就应该休息。”

“那你就要打击他作为演员的信心?你本来可以好好说话,难道就是因为我邀请他?”

“他可以等我,休息好,我给他写……”张嘉明似是没听到亚历山大的话,兀自将内心所想倾泻出来。

“你给他写?”亚历山大嗤笑一声,“作为一个演员要尝试不同角色,你能给他写多少?如果不让他去接触别人,不让他去接触这个世界,你怎么让他更加成熟?”

“不,不是的!我希望他可以更谨慎,更……小心……我希望他可以,他可以……”到底希望怎么样?张嘉明嘴边有一个字,是个他不确定、不明白,甚至一度很厌恶的字。他脑中沟壑仿佛变成真的迷宫,自己的心在里面行走,找不到一个出口:“他可以留在我身边,不要去别的地方。就在我身边。”

“你和他算什么关系,凭什么把他圈在你身边?你还想说你没把他当你的洋娃娃?”

“他不是!他是我的演员,我是他的导演,这种关系现在结束了,可我们还会再合作……一定会。我给齐乐天写,他想演什么我写什么。”

见张嘉明理智几乎不再,亚历山大摇了摇头,不知是惋惜还是觉得可笑,他说:“好的,我再也无话可说,”张嘉明与他初见时说过的话,他现在悉数还给对方,“你高兴就好。”

说完,亚历山大听到学生的催促,连告别都没有,徒留张嘉明一人孤零零站在炸鱼薯条店门口。

活像滑稽的荒诞独角戏。

张嘉明知道自己拦了的士,说出旅馆的名字,的士带他到了暂时栖息的地方。他也知道莎莎递给他明日颁奖用的台词,让他提前准备,并且告诉他拍摄地点在宋亚天住的旅馆。因为那里是间蜜月套房,风景极佳,阳台上可以直接看到伦敦不少地标性建筑。

他甚至知道让莎莎确认田腾飞的行踪,买些东西送过去,说是今天的道歉礼,等回国之后有时间再请他吃饭。

张嘉明清楚得很,可他说的话做的事,通通离他很远很远。仿佛他是旁观者,而世间万物是他身后的背景。模糊、无关紧要,或者说他根本辨不清一物与另一物之间的区别。

他眼中的世界没有任何色泽,只剩纯白和纯黑。

跌跌撞撞回到自己房间,张嘉明倒在了地上。他闭了会儿眼,感觉更糟。他猜如果现在能灌醉自己,是不是感觉会好些。房间冰箱里没了酒,他只能从行李中拿出给齐乐天父亲准备的伏特加,拧开瓶盖,一口灌下去小半瓶。

辛辣直冲喉头,倒灌入胃,张嘉明浑身发烫。已被逼至极限的身体没多久就开始发出抗议。他摸进洗手间,坐在浴缸里,上半身伸出来,贴着马桶圈。死物冰凉,反倒能让他炽热的身体冷却下来。没一会儿,他身体的耐受度到了极限,胃里的东西被吐了出来,混杂着暗红色的液体。

他以为自己喝进肚的是伏特加,没想是红酒。他看了看手中瓶子里的液体,颜色透明。他想不到,自己居然已出现幻觉,分不清色彩,分不清是非纷扰。

腾清身体,粘在胸口的呕吐物味道实在难闻。张嘉明打开水,放到最热,温水注入浴缸,腾起屏障般的热气,随着水流恍恍惚惚遮住他的眼。

在屏障的另一头,张嘉明以为自己看到了齐乐天,伸手就要去抓,结果扑了空。不管他抓了多少次,结果都一样。

齐乐天是他曾经唯一的拥有。

而他却把那个人弄丢了。

翌日,张嘉明迷迷糊糊听到有人砸门。他一个激灵睁开眼,发觉自己还泡在水里。前一夜房间中弥漫的酒气已消散下去,他身上也泡得干干净净,手脚发皱,丝毫看不出曾经消沉的痕迹。

他抹了把脸,裹上浴袍,扶着墙走出浴室,为人开门。

莎莎陪着黄诗音和她的助理站在门外。她面色焦急,衬得黄诗音表情更是不好看。黄诗音催促他快洗漱更衣,他们马上要出发到宋亚天的旅馆。

张嘉明看了一眼钟,时间还在半夜。

他统共睡了不到三个钟头,头昏眼花,身上灼烧。他困得随时能倒下,偏偏莎莎为了他的健康,早已不给他买咖啡,他只能乖乖穿好衣服刷了牙,哈欠连天,小跟班一样跟在黄诗音身后。

这个时间路上车太少,繁忙如伦敦也尚未苏醒,荒凉寂寥,偶尔有一辆车与他们并行,但很快就被甩在身后。

黄诗音拿着演讲稿,拿着组委会快递来的奖杯,跟张嘉明对颁奖流程。

宋亚天看起来心情不错。不过张嘉明这一年见到对方,他就没心情不好的时候。见了张嘉明,宋亚天开起玩笑,说这个奖张嘉明也提名了,最后获奖的却是他,他能不能说自己终于在某个奖项上打败过张嘉明。

张嘉明笑他,什么奖不奖的让他随意。

工作人员接到国内连线,通知他们该做好准备。颁奖礼进入倒计时,马上就要上黄诗音和张嘉明的部分。

黄诗音把奖杯交给张嘉明,他要亲手递给宋亚天这尊奖杯。

站好位置,最终对了一次台词,宋亚天便走到了镜头之外。张嘉明没想到在旅馆也要站着,不适感从他的胃里向四肢弥散。他临出门前明明吃了止疼片,可痛感已经难以抑制。

摄像机开机。

现场铃声响起。

显示屏上已经看得到,四处走动聊天的人纷纷回到自己座位坐定,摆出一副提前设定好的表情,滴水不漏。

主持人已经开始讲串场词,这边的工作人员开始倒数计时。

三、二、一……开始。

这对导演和演员组合的台词走经典风,没有笑点,没有梗,是很普通的溢美之词。张嘉明扫着台词器勉强讲完那些话。现场切回大屏幕,大约三十秒时间。张嘉明连忙撑住身后的墙,这样站了片刻。

宋亚天发现他脸色苍白得可怕,连忙冲他比划,问他怎么样。

张嘉明还没来得及回答,现场已经切回他们的部分。黄诗音宣布了获奖者,张嘉明手握奖杯,正要往宋亚天的方向送,可他的手没握紧,奖杯轰然掉落。

他冲摄像机笑着说了句“抱歉,手滑,还好地毯比较厚”,就蹲下身捡奖杯。随着下蹲的动作,他的身体如同一片破碎的枯叶,缓缓倒地,就再也没起来。镜头里张嘉明眉头紧蹙,满额头都是汗,担忧的喊声、电话声此起彼伏,不绝于耳。

张嘉明茫然地看了看四周,他的大脑已经无法处理当前的情况。

他合上了眼,打算与一个人在梦中相会。